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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何搞砸一部短片

Abstract:“迦太基为什么必须毁灭呢?”这是一个很令人费解的问题,史学家们不停琢磨,为此写出长篇大部头巨作。罗马和迦太基是不可能共同统治西地中海的,罗马,罗马成为了胜利者,而另一端的迦太基,迦太基则被夷为平地*。现在,他们身处于迦太基,一群曾经的主角,主角是不会死的,好莱坞定律,但,尽管他们活着,有些东西终究成了意外。

 

1、

“你如何看待死刑?”安灼拉问他,较为意气风发的时候缓缓过去,现在留下的是一个他们怎么也没办法改变的僵局。一个僵局存在在这里有它的理由,人把路堵了,或者自然塌方,砸下来的石块密密麻麻填在这里。就没有了,再也不见。把一个人判了死刑,如此。而把一样东西判了死刑,也更如此。

再也不会找着这样的光景了,他们失去了电影,不是胶片从此不存在,而是拍摄被下了限令,禁止开放电影院。以往热闹的场里,现在空无一人,什么也没有,布椅背给虫蛀烂了。以往你坐下来,不管这场前面是否坐着啵了嘴的小情侣,后面有蹒跚的老人。不是电影院被观众遗弃,而是电影与放映机一起被放逐。疯人在中世纪被这样丢出去,现在轮到他们。

 “往常情况下,我们说,死刑不应该存在。没有人能决定他人生死。基本权利宪章也是这么说的。但有些国家不拒绝这个,有些人犯了大罪,就会判处他们提前结束这次人生,不过谁来决定这件事,就是非常具备法理学与社科特质的难题了。”

 公白飞把手圈起来,形成一个圆,另只手打着转绕圈,让那个不存在的镜头聚焦到格朗泰尔的脸上。他躺下,躺在躺椅上,在躺下之前他急匆匆地跑进来,惊慌却不恐惧。安灼拉是那位理发师,他从容不迫地,用虚无的剃须刀去刮他脸颊。他们都知道外面在对他进行搜捕,一种残酷的压迫,一位地下党小跑着进了这处理发店。而收音机,收音机也不存在,但这不存在的收音机仍照常工作,“但是斯大林格勒会被占领,并改名。”

“你想要什么?”他脱去他的大衣,围上一条白毛巾,在镜中他们对视。在这之前也许他们从未见过,并不相识,但他知道格朗泰尔这号人物的存在。

安灼拉的手在空气中来回晃动,打泡沫,再用刮刀,无人说话,古费站在一旁,那只大号手电筒在发亮。格朗泰尔起身,正要穿上大衣,他现在好似换了一个人,更加坚韧,也更加果敢。要大踏步走出门去。安灼拉说,“我给你找零。”他走过去,把那件黑色大衣换成灰色的,在他手心里匆匆塞了一把,几个硬币。“谢谢。”格朗泰尔说。

“我只有这么多。”于是安灼拉目送格朗泰尔手去握门把手,开门向前。公白飞大喊一声卡,格朗泰尔又收回脚,门外是布满灰尘的长廊,而不是落满雪花的地。“很好,这非常好。”他们所有人围在一起,拥抱起来,安灼拉不太习惯拥抱,但他已能坦然接受这一切,他的手搭在格朗泰尔的肩膀上,他们从电影中醒来,那是一个将法兰西染黑的时代,被胶片摄像机记录下来,以一种局外的悲悯,来进行怀念。

“庆祝一下,我们复活了梅尔维尔的作品。”弗以伊说,他加入进来,不算早,却也不算晚,最晚加入的是小伽弗洛什。他们每隔几天就聚集在这座电影院里,试图重演那些片段。

他们走出门去,天已经黑了,这座电影院大约废弃超过了十年,在十年内,没有任何一部新的电影在这个国家产出。马吕斯补充道,我们必须明确一点,有些东西不能算是电影,它只是产于摄像机的产物。那种东西不能算作电影的一部分,但他们堂而皇之代替了原本电影的位置,在屏幕上出现,电视屏幕上出现。所有的电影院都倒闭了,剧院也是,公文下来,这些都成了禁令中的词汇,人们不得再进入,演员与艺术创作者不得再想起。

爱潘妮拿着外卖咖啡走进来,她给每个人都分了一杯,ABC的称号是这样得来的。最开始时,是公白飞与安灼拉,他两共同入学国立高等音像职业学院,安灼拉是创作,而公白飞是拍摄。他们在校时共同合拍短片,投向ÉCU*,尽管失之交臂,但第二年他们广罗人才,举旗重来。公白飞拉了格勒诺布尔纪录片制作的珂赛特,珂赛特欣然接受,并问了自己的好友爱潘妮,爱潘妮则连考两年进入国立高等路易卢米耶学院,做音效,每年300欧的学费实在是很难不吸引她这种无产阶级(她自嘲)。随后这样壮大,陆陆续续的,他们从法国各地而来,巴黎一大做研究的弗以伊,八大做遗产保护的古费拉克与格朗泰尔。多亏了这两位,他们才能真正修复并重建这个电影院。

他们爱看老电影,他们爱看新电影,什么都看,他们只是爱看电影。歌舞片,青春片,科幻片,恐怖片。如果实在过于疲惫,就握着啤酒在咖啡馆里看一部《音乐之声》,女主低下身去,“当你读书时你要先学习ABC。”此时他们正巧遇到这个问题,他们该叫什么呢,一个社团,过于笼统,一个公司,太过正式。若李说,“当一切最开始的时候,只剩下ABC。”

从此,ABC是他们的名字。

 

2、

“知识分子的责任是说出真相,揭露谎言。那艺术家的责任应该是什么,导演的责任,制片人的责任呢。或是,电影院的责任应该是什么呢?电影院的责任,应该是放电影。”

 谁也不会想到,法国最终丢失了电影,这是怎样一个年代,选择观看与欣赏,竟犯了罪。卢米埃尔兄弟的火车缓缓驶过去,这次他们再也不停下来,他们往前开,越开越远,直把一切都抛到脑后。罗马,罗马,你为什么要毁灭迦太基?罗马,强盛的罗马,慢一些吧,把我们的迦太基留下。

从正式条目颁布的那一天起,他们时常聚在一起,他们没办法离去,也没办法抛下这片土地,只能默然忍受这一切。事实上,这个世界上可能没有一处电影院还在开放,因为它太过自由。电影院创造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世界,很难有一个绝对的派系会容忍这样一个不听指挥的例外存在,这让他们感觉到不安全,不自在,无法掌控。尽管迦太基中有无数的阿奇埃加瑟斯,无知又愚蠢,但阿加托克利斯的阴影仍然存在。

他们凑了钱,现在他们基本已经不在这一行工作了,大多攒了一些存款,不过除去吃喝住行,没什么太需要用钱的地方。大家设定了一个公立的账户把钱存进去,电影院资金,他们说,一个宏伟的梦想。最终他们凑够了,买下一座电影院,就在巴黎的边缘地带,曾经这负有盛名,但现在只剩下灰尘和负债。

“我喜欢这里,”格朗泰尔说,“现在是不是我可以在影院的冰箱里冻许多酒,把可乐替换掉。”安灼拉制止了他,古费拉克则往放映室冲,他们留下了许多,布满蛛网的胶片,一些碟,放映机。

“格朗泰尔,来看这个!”格朗泰尔跨过去,踩起一些灰尘来,太久没人进入这篇领地,这是它许久之后又一次经历了呼吸。古费拉克打开柜子,这地方许久没交电费,即使他们已经把这买了下来,电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到,他头上顶了个大电筒,那些尘雾就这样被两人动作翻起来。

“这个,我喜欢这个。”他说,手里举出一盘《不害臊的姑娘》,“谁能不爱条纹t恤。”格朗泰尔想抽烟,却又忍住,影院里太易燃,而且这到处都是充满了岁月的印记,他决不能干这个。

他转头去瞧安灼拉,多年前他刚看见安灼拉时,他就穿一件白衬衫,无框的眼镜,到后来他才知道那仅仅是装饰品,没有度数,因为看屏幕太久,还选用了防辐射的镜片。安灼拉那时便在和公白飞争论这个,荧幕中的夏洛特13岁,她说“会有一个男人喜欢一个不漂亮的女孩吗?”安灼拉说,喜欢与爱,有时候肤浅,有时候却深层,并不是说哪样更好,哪样更高尚。格朗泰尔路过,他插入一嘴,如伍迪艾伦,“怎样都行*,”他说,“事实上,就是这样,爱来了,怎样都行。”

“我们可以修复这盘德莱叶。”他兴高采烈,好像恢复了往日的盛况,大家又重新坐回电影院里来。你不要这个,她不要那个,他却喜欢这个,看完了电影,影院门口的吸烟处传出热烈的讨论。那些旧时光,总是出现。格朗泰尔点点头,他必须要去抽根烟,于是他走出这间破旧的影院门口。安灼拉也跟着出来,他想去对面给大家抓一袋冰淇淋,领袖不近人情,领袖又确实贴心。

格朗泰尔说,“能不能算我一个?”

安灼拉失笑,不过买冰淇淋,他演出了一种革命赴死的意味来。或许是因为天气太热,而太阳又太烈,烤着柏油路,给融化被包裹的石子判处了酷刑。而格朗泰尔却欣然接受这份酷刑,以换取和安灼拉多待一会儿的时光。一出被允许了的浪漫爱情剧,在他的脑海里,他一定要给安灼拉一个吻。像是他告白时那样,安灼拉瞪圆了眼,觉得他从不在乎新的当代,仅在乎那些陈旧的胶片带子,格朗泰尔却说,他说什么?

他说,“Is that an attitude for a flower? There were no flowers in antiquity.(那是一朵花的姿态吗?可花不存于那个年代。)*”他走近一些,又走近一些,无比虔诚地,他可以让这阿波罗用铁的胶片盒打破他的脑袋,只要他爱他,只要他被爱,那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接受。

安灼拉叹口气。他想起电影手册,巴赞说,我们留在这,评论电影,是因为爱,所有的电影都是因为爱,爱一朵花,爱一片草,爱天空,爱海洋。我们爱他们,所以我们描绘他们。他把冰柜里的冰淇淋放进篮子里,而后接受这件事,与格朗泰尔接吻。

之后他们将冰淇淋拎回来,分给影院里的每一个人,他们悄悄摸摸地,汇聚在这里。这个下午,他们看一部瓦伊达的《群魔》,俄语原著,改成法语,“很抱歉我不能喜欢您,沙托夫。”很轻微地,格朗泰尔听见公白飞在叹气,他们从不在看电影时说话,也尽量屏息,唯有胶片与机器摩擦的声音。图像随着画面,“罪行是存在的,罪行是没有的;真理是不存在的,正人君子是没有的。”每个人都很沉默,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个罪人,仅仅是眼见这一切发生,眼见着这一切倒塌在自己的面前。

“你不要忘记,那个下午,我们是那些图像的眼睛。*”荧幕暗了,大家仍然不说话。热安却插入了这一句。他起身去,走到饮品卖部,众人甚至还带来了咖啡机,代替原来的可乐机。于是磨了豆,把粉压实,转到咖啡机上面,按键之后咖啡就会这样滴落下来。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等待时间里,你不要忘记。

拿着咖啡时,安灼拉想,我们不要忘记什么呢,我们不要忘记月亮,或者是我们不要忘记太阳。

最终的,应该是不要忘记自己。

 

3、

“不会再有电影院了,你知道的,不会再有。我们如果用纸剪下来一个人形,光打着它照到墙上去。这只能算是皮影,而不能算是电影,可以算作是电影的前身。”他们自己去演,这还能勉强算一桩进步。爱潘妮与马吕斯试图打申请,做几场放映,让周围的人都能过来看一场电影。马吕斯家世显赫,他们以为这一切会容易一些。

 每个周末,他们都会聚集在这里,讨论电影,戏剧,曾经填满了他们生活的那些东西。爱潘妮打电话过来,说她填了一遍又一遍的表格,那些人只是沉默着摇头,说这不行,这不符合规则。规定是不行。不允许开放,不允许卖票,免费的也不行,多少人,一百人,不,那也太多了,不行。不能允许。

“我们好像是当代的杜桑。”若李说,格朗泰尔匆忙反驳,“不要这样往自己脸上贴金。”连他手里的杯子都跟着倾斜,好在他及时救回来,“没有达到那个高度,思想也不够,我们充其量,只能算作眼睛。”

 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来,在电影学院时,那些放映课,纪录片至高无上。因它的记录价值,若想要真正摧毁一部纪录片,那么,打碎导演的镜头,毁坏那叠储存卡与胶片,把它们沉底,让它们再也不为人所见。

 格朗泰尔,头脑中不时复现那次关于死刑的谈话,终于摸清楚,摸明白,原来艺术早就被定了罪。从出生开始,就是戴罪之身,此后一辈子,都是在为自己做施洗。

 在夜里,他们悄悄调试那些设备,申请书写了一遍又一遍,把片子来回改过来,又改过去。唯一不变的只有那个结局,不行,禁止,严肃地回敬一个无望的礼。而伽弗洛什就是这样跑进来,他个子很小,眼睛发亮。“你们好,请问,这是什么?”

 “电影院,这是荧幕,这是放映机。”珂赛特告诉他,还给他递了块糖。他很好奇,他说,“我从未进过电影院。

现在他进过了,并时常与他们混在一起,他年纪尚小,就知道胶片放映机的用法,只要安灼拉一声,他就能抱来那卷胶卷。他们管他叫小放映员,小卫兵,是他们在这处虚幻世界中与现实沟通的一座桥梁。

最后的结果还是无济于事,即使是马吕斯求遍了家里的人脉,也被迫刹车,愧疚的神色隔着屏幕都传过来,这座电影院,仍然只有他们这一群守陵人。格朗泰尔较为乐观,他说,这是他小时候最想做的事情,随便放映什么,由他做主。“我们也不是全无观众,我们自己就是观众。”

爱潘妮举起摄像机,想纪录这一切,老习惯了,一位纪录片导演总是这样。“你要怎么拍?”巴阿雷问,他轻轻擦掉聚光板上的灰尘,把它立起来。“一镜到底吧,真实电影。”她又赶快去拍格朗泰尔的肩膀,“少喝点酒,你以往醉酒后搞砸了我很多镜头。”

“真实,你是真实派。”格朗泰尔反驳她,另只手把酒瓶子搁置了。他们本来想演这部,可惜岁月还不够,但那种沧桑感却还是有,最主要的是,你不能直接用戏剧去模仿一部纪录片,纪录片也不能直接被重现。

画外音问那位老人,“什么是天堂?”花花绿绿的形容,都不见了,徒留一点土,一片空气。老人的褶皱悄悄爬进来,黑白画面中隐藏着巨大的悲悯,“天堂是我守的羊不再跑了。”定格的,静止的画面,而后流动起来。

“天堂好吗?那儿的人太多了。”另一位老人走过来。

这片黑暗中,人出生,人成长,人爱了,人失去了爱,人衰老,人死亡。谁说这是新世界,谁来评定旧世界。

“人类首次进入太空的那一天,我到了山上。那一刻我才意识到,原来地球是属于宇宙的。*”

格朗泰尔突然跑了一下神,这些他们奋力的抗争,失败无法打倒他们,他们还将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去播下那些种子,挖掘坟墓,救活被判处了死刑的冤魂。他记忆深刻,安灼拉和公白飞合作的第一部短片,他去看了,那时他还不知道安灼拉,但在那一刻,他就爱上了他。你能透过镜头看见导演的影子,电影在某些时刻,确实还是导演独属的一封情书。

布莱希特说,“在这样的时刻,谈论树几乎也算是犯罪,因为它影射着人们对无数罪行的沉默。*”但安灼拉永不沉默,ABC也是,他们立成一棵人类的树了,成为树林,你可以砍伐树林,你可以烧毁它们。一把火,一把斧子,你就能把这变成荒地。但年复一年,时间过去了,一颗种子就会悄悄发芽,随后是一片。格朗泰尔原本是荒芜的,而那部短片在他的心中种下了芽,即使院线不存在了,即使安灼拉再责备他沉溺于过去而不是当代,也不得不承认,当代不知去向何处。可他修复胶片,轻轻把那最长寿的介质放下时,他总能想到这棵芽,悄无声息,也无侵略性。他只是爱他,爱这位导演,爱电影,爱安灼拉。

所以他胆大包天,大家刚鼓完掌,他就凑上前去吻了安灼拉。“明天,我们会走到这栋小楼的楼顶上,用一个大喇叭,我们会说,欢迎大家在失望之后仍然走进来,欢迎大家观看这部电影,我们选取了一部电影,它关于爱,戏,妥协,它充满了悬疑,层层的惊悚,它关注死亡,还有,一个阴谋。”

安灼拉笑起来,“《巴黎属于我们》,”他说,“没错。”公白飞也一起念起来,热安,古费拉克,弗以伊,若李,巴阿雷,爱潘妮,珂赛特,马吕斯,所有人,甚至包括小伽弗洛什。

爱潘妮之后会怪格朗泰尔不合时宜的接吻,搞砸纪录片最后的沉闷,但格朗泰尔一定会坚称,这是最好的结尾,这是充满希望的结尾。爱潘妮,你要承认,我们就是潘多拉最后的宝藏。

好吧,潘多拉。

“巴黎属于我们。”

 

 

1、出自《你不要忘记》——Arnaldo Calveyra

2、出自Franz Schurmann

3、ÉCU电影节(The European Independent Film Festival)是专注于独立电影的年度国际电影节。它由Scott Hillier于2006年在法国巴黎创办。

4、《海辛瑟斯》—— LOUISE GLÜCK

5、阿波罗爱海辛瑟斯,有一回阿波罗与海辛瑟斯一起掷铁饼,阿波罗先掷,海辛瑟斯在一边等着。西风神嫉妒,乘机改变了铁饼的轨迹,将它吹向海辛瑟斯,结果打破了海辛瑟斯的前额。阿波罗想尽一切办法挽救海辛瑟斯的生命,可是无济于事。

6、伍迪艾伦《怎样都行》

7、杜桑《旧世界群像》

8、布莱希特《致后代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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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-06-0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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